中国教师体制之痛

高放

　　这是我第二次听说同类事情：某大学中文系一位副教授连续四年都评不上教授职称，出局的理由是他的文学创作根本不算学术成果。
　　当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专教语体文写作，校方聘他为教授时，也曾引起著名学者、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的强烈不满，他当众吼吼有声地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在大学中文系，学问家看不起作家，非自今日始。沈从文写了那么多小说、散文，影响及于海外，读者遍布全国，但在刘文典眼中，这些都不算什么，加在一起也远远抵不上他的那本学术专著《庄子补正》。
　　在学问家扎堆的名校中文系任教，纯粹的作家难以立足。闻一多原本是诗人，但他为了打破大学同行对诗人的成见，硬是在清华园枯守书斋，钻进故纸堆，致力于古代典籍《周易》《诗经》《庄子》《楚辞》的研究，将其成果汇为《古典新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北大中文系就读，学问好的教授固然受到学生的尊重，以创作知名的教授更受到学生的欢迎。比如佘树森先生，他既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者，也是散文家，听他讲课，学生就觉得格外亲切。笔者曾当面向他请教过散文创作，觉得受益匪浅。此外，还有谢冕先生，他讲新诗学，整个教室坐得满满实实。谢冕先生的口才并非一流，但他的见解新颖，讲课时激情澎湃，时时都提醒我们，这就是一位诗人啊！
　　眼下的大学高设门槛，非硕士不能进人，非博士不能进人，大学中文系的教师能够从事文学创作的少之又少，就算有，也要将他们死死地卡在瓶颈处，不让他们评教授，不让他们带研究生。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某些中文系的副教授为了评上教授，不惜践踏学术操守，论文东抄西摭，论著南剽北窃，以致频频爆出学术丑闻。
　　有人说，体制之痛无人能医，无药可治，作家被圈养在作协、文联和文化馆这类地方，与大学根本不搭界，能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大学开几次文学讲座就算不错了，想进大学当硕导和博导，根本没门。
　　校方不妨去垂询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他们想要怎样的教师给他们授课，学问好的当然受欢迎，作品好的可能更受欢迎。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这个常识不必挂在嘴上，谁都能够理解，但中文系所授的文学课程，尤其是写作课程，请一些成名作家来主持，效果只会更好，不会更差。中国现代作家十之七八都在大学担任过教职，鲁迅、周作人、胡适、林语堂、梁实秋、闻一多、朱自清……哪个不是桃李满天下？那个时代大学生的文学素养较之这个时代大学生的文学素养孰高孰低？答案还用公布吗？
　　那位屡次与教授职称失之交臂的作家正在考虑挪窝，换个地方试试，看看能否解决类似的憋屈。他说：“在系里，我的课是最受欢迎的，几部在国内广获好评的小说和散文集却抵不上某某和某某某自费出版的一部理论‘砖著’，这太不公平了。我不能改变这种不公平，也不想屈服于这种不公平，只能另寻出路了。 ”他声调苦涩，其处境和心境值得同情，我想校方不会挽留他，院方也不会挽留他，受损的岂止他个人，那些喜欢听他咳唾珠玉的大学生则是受损的另一方。